古城里那些细碎的时光记忆
在这样一个寻常的春日,没有任何原由地,我来到了这里。
我不知道,当我迈开脚步,在坍塌、倾圮的城堡之间走过的时候,会不会有一些东西,被我记住,并且长久的印刻在我的记忆里,伴随我度过一生。只有在我回顾往事的时候,它们才会出现。比如黑水国,这样一个地名,在地图上,被绝大多数的人忽视了,呈现在目光里的总是一片空白。
沙土,断垣,残壁,瓦砾,腐木,荒草、蓬蒿……在漫长的时光里,他们仿佛一把握在手里的尘砂,浸在水里,缩回来的手掌,摊开一看,只会留下一些残渍。漫长的时光有另外一个说法,那便是历史。近两千年的气韵,透着隐约的熟悉。这些安静的遗迹,就像风中蓦然回首的女子。她并不华丽。但她丰富,内敛,灵性,充满着让人心安的意味。这样的所在,让人暗含了一个无法言说的期待。
岁月的光影。
历史的残片。
也许,当年的这里,也有一样的阳光。一样的雨露。一样的风花雪月。一样的生死离别。还有作为人的这样或那样的想法。
一步恍若百年。行走在黑水国的断垣之间,宁静,安然,连同一波又一波难以自抑的慨叹,共同地支配着我引导着我。置身其中,彼此好像前生就已相识。而我的到来,正是为了赴一场前世的盟约。这些遗迹,很懂事地滤去我的心事,让世俗里烦乱的心,暂时得到了一种安顿。若不是不远处,有装载了建筑材料的装卸车来来往往,灰尘滚滚,真让人有了一种恍惚,有了一种隔世之感。
一座古塔,一块断砖,甚至一片瓦,一粒沙尘,都是一个真实的存在。这里还没有被钢筋水泥包围入侵,仍然保持着清纯秀丽的原生状态。它们心里藏着千年往事,陌生而又熟悉,遥远并且亲近。从白天到黑夜,从开始到结束,从历史到现实……它们在守护着这片土地。遗址,留给人的往往是怅惘和孤独。繁华落幕,废墟登场,留下残垣断壁、百草黄沙。萦绕在耳鼓的只有萧萧风声,如吹奏陶埙,让人陡生地老天荒的之感。
黑河水犹在悠悠流淌,附近农家的桃花也正欣然盛开。这个黄昏,我站在夕阳的余晖中,遥望旷野深处的一片古冢。一朵巨大的白云飘过,将影子投在墓碑上,造成弯曲的、明暗相谐的阴翳。但云朵很快飘过,墓地又是一片灿烂。
时间,永恒而无限的时间,在个体的生命面前,似乎永远是一个骄傲的胜利者。站在古城的断壁上,我似乎看到了它们,看到曾经的那些子民们,他们载着曾经的生与死、爱与梦,正在一步步离去。我听到它们撤离时低沉的回音,无论是高贵、还是卑微;无论是潇洒、还是庸常;无论是腰缠万贯的富翁、还是身无分文的穷光蛋……都无可逃遁。夜色越来越近,越来越浓,沙尘越来越猛,越来越厚,终于将这一切湮没,变成一种旷古的沉默。
此时,我陷身暗夜之中,我能同谁说话?谁愿停下来倾听另一个人的喃喃低语?
二
这个季节,充满了想象和希望。
走在城区的街上。我看到路两边的街道正在施工,轰鸣的切割机,飞扬的尘土,男男女女的民工正在搬砖砌砖,那些旧砖被换下来,换上了仿古的新砖。听说今年市上争取了一大笔改造资金,年内要把古城建成海绵城市,我不知道海绵城市的确切含义。但可以想见,这些街面很快就会被修好,到时我们会看到另一种古朴的样子。
多少年来,这一条条街道就如古城的血管,连接着古城的日升与日落。从我最初的记忆开始,它们就不断的变换着色彩,先是水泥的地面,后来是红色的彩砖,再后来是青色的条砖,又换成了仿古色的能吸水方砖。街道两边的土坯房在上个世纪末也被推倒,渐次盖起了像模像样的楼房。去年旧城改造,又把各色的楼房色彩换成了古城暗灰的主基色。这些楼房里的住户,一茬接着一茬,跟着内心的色彩不断变换着模样,打发着一个个悲欢离合,一个个潮起潮落。
旧时,古城街道,许多以处官署衙门位置来命名,譬如县府街,大衙门街,税亭街,仓门街,道德巷,文庙巷,曾福巷,行军巷,甘泉巷等。每次走过这些街巷我的心都会无比安宁。因为这些名字,每条路都有了别样的意义,让我想到古城的历史,想起这片土地曾发生的一切,想起曾有多少人如我这样穿行于这个叫甘州的地方,出生,活着,离去,成为大地的一部分,一代代生生不息。
明清街,自然充溢着明清的色彩。记的这条修复于上世纪九十年代初,那时我刚从县城到了古城。尚是单身,住在办公室里。下班后,有大把的时间,我就会来这里转转。我会在早餐店门口支起自行车,快速吞下一碗臊面,偶尔在那个叫“十八褶”的快餐店里买几个包子和几个小菜。彼时,古城的步行商业街尚未建成,这条明清街就是最繁华的地方。20多年过去了,明清街依旧是原来的样子。街口,有高大的过牌楼。穿过牌楼,站在街道中央,南北两边布局一致,色调相同的明清风格建筑群一览无余,虽无“一街辐辏、遂倾两市”的繁华景象,但也不失包罗万象、商铺云集之热闹场面。沿着青灰石砖铺就的街道慢慢前行,会恍若行走在明清时的尘埃中。到了夜间,古街格外安宁,高高亮起的大红灯笼映照着行人朦朦胧胧的身影,宛如梦中的一次浪漫之旅。倘若有一场微雨悄然而至,有女子撑一把油纸伞走过街巷,又将领略到一种别样的淡淡忧伤。
大衙门街一侧与明清街成丁字形交接,这条街道北端的一处院落,正是古张掖县的县署所在。后来这里成了市经委的办公地,但这条街巷的名称却如终没有改变。这里地虽近衙署,昔称“官街”,却无半分官气,满街如前述,盈盈的都是市井气。唯一有现代气息的,便是最僻远的拐角处,有一处电脑游戏厅,终日的喧哗声随时可闻。
行军巷,因清代高孟总兵府设于此地而得名。昔年街有高孟将军府,站在巷口,似乎可以依稀听到几百年前高总兵骑着战马从街巷深处嘚嘚走来的声音,那模糊的印象,竟然也变的逐步清晰起来,金戈铁马的杂沓之声,给这条小巷平添了许多铁血内涵和坚硬的元素。岁月远去,那些事,那些人也早已淡出我们的视野。东侧有西来寺,是古城香火最旺的佛庙之一。我时常经过哪里,远远地就闻得到香火味,寺门里人进人出,很是热闹。有时,也会看到一两个老者。坐在路边,一脸安详地望着,眼前熟悉的一切。也许,在他们的心目中,这个世界就是一个街巷、一个暮晚、一个孤零零的苍老,再也没有什么能让她心潮澎湃了。对于这样的年老,死亡也许并不可怕,她可能也从未思考过自己的一生有何意义,值得与否,她只是静静地呆望着,像活着本身,享受这最后的昏黄、余晖还有平和。我希望自己老了,也是这样。
县府街也是古城最长的街道,南至二环路,横穿中心广场,北接明清街,西往西大街,东邻钟鼓楼,是古城的最中心地带。许多商场、超市、购物中心都围着县府街,蒸腾着昔年的市井繁华,昼夜热闹。在此地出入,就是出入着古城的市井生活,岁月日常。街周围有木塔、甘州书院、大佛寺、西来寺……这里仿佛是岁月的容器,盈满了往岁的旧时光,亦让人感受着昔年古城人的生活样貌同文化质感。
仓门街。在我的记忆中,这条街的路面是无尽的泥泞和尘土。这里引为荣光的,并非那个官仓,而是原来的那所师范学校。我曾经的几个小学老师和初中同学,都在此校读过书。后来我调入古城工作,我的兄长也在这所学校进修。我每个星期去这所学校,偶尔也会和兄长在街上无端地走来荡去,但并不知道这条街的名字。也许是有学校的原由,这条街的街头巷尾都有各色商铺,开卤味店的,开麻辣粉店的,开理发店的,蒸蒸腾腾,真是有声有色,有滋有味。后来,古城搞旅游,把原粮管所的粮库进行了开发,才知道这个粮库竟然是明代的粮仓,有着极为厚重在历史。相比街外的繁盛热闹,这个粮仓倒是像一位百岁老人,静静地端坐,无喜无悲,看着眼前的日新月异,看着远处的润泉湖公园。时光恍惚,岁月模糊,这是过去的官仓,但又不是过去的东仓了。一切都远去了,如风如云。
曾经引发我当年的种种感慨的事物,或者不复存在,或者日渐凋零,自然再也难以孕育一份相应的情感和情调。当然也有似乎未曾改变的地方,如甘泉公园。但是真的没有变化么?我的甘泉公园是梦境里一大片悠远的水面,泛着微明的波光,应和着偶尔飘动的小船和孩子们的笑声。那一份宁静野趣,如今却被一长排临水茶滩飘出的光影和音乐声撕扯,被哧哧拉拉的炒菜声侵扰,变得喧哗热闹。终究是很不同了。
我在古城生活了近30年,这几条不相干宽宽窄窄的线路,占据着我的很大一部分私人空间。因为生活的方向,我的足迹将它们串联在一起。当然,在其上流逝的,也包括过往的青春岁月,及往老境里迈步的无声无息。转眼之间,近30年的时光如水一样的流过去了。走得一点声也没有,在一些缝隙里,时间慢慢地改变我们,也改变着我们生活的地方。但那几棵倾圮的老城墙边的沙枣树,秋天亮蓝的空中鸽哨的颤音,深冬黄昏时路边烤红薯的香味,都被精心存放在灵魂的收藏夹中,镂刻一样坚固。
30年,是一段让一个人的外观发生深刻变化的光阴,但我所目睹的古城之变,却还要剧烈得多,几乎是一种彻底的改写。再过30年,它又将会示人以何种面目?就我的贫弱的想象力而言,我感到实在难以勾勒。一切都不确定,唯一能够肯定的是,这座古城是难以言说的,更是言说不尽的。
三
黑河静静地流过古城,河水默然不语。
这些年,去过不少地方。我一直在想,一座城市,它物质层面的文化象征是什么?是高耸的楼群、宽广的街道、广场或者是车流、物流?这些内容都是,但从某种意义上讲也都不是,它们只是从一个个角度展现着这个城市的性格,折射出一个时代的文化特征,但它们都不是内核。
有人说,城市的文化从起源上来讲是水的文化,水是城市的血脉,它给了城市以生命,我非常赞同这样的观点。据史料记载,明清时期,古城内水湖约占全城面积的三分之一,城区东、南、西、北均有湖泊环绕,由南而北,穿城而过,湖中皆芦苇,春天碧波荡漾,水鸟栖息;夏天绿苇茵茵,翠色浓郁;秋天荻花摇曳,鱼跃雁鸣。记载着历史的遗迹的典籍,枯黄的纸张,一些字迹浩如烟海。然而,就是在这些浩如烟海的字迹里,我看到了一首诗。“一城山光,半城塔影,连片苇溪,遍地古刹”。枯黄的纸张上,原来也是葳葳生长着一些往事。
我的单位在没有搬入新区前,在东环路长沙门。那里有大片大片的芦苇荡。水漾漾地,像一条淡绿飘带,被密密的芦苇托举着,轻柔而又灵性,安静但不呆滞。水波泛起,芦苇们迎风起舞。这些《诗经》中被称作蒹葭的植物,让人想起在水一方的伊人。伊人不在,一只不知名字的水鸟,停栖在远远的树上,它安安静静地,不忍心打扰,当然也没有人会在意,一只飞在光阴里的鸟。
后来,市上大手笔开发城北的湿地公园,原来叫胡家园子的地方不见了。代之而来的是新开发的城北国家湿地公园。这里有绿洲环绕,流水潺湲,芦苇遍地,美若江南。我和朋友们常来湿地走走,看春天的花开,看夏日的流水,看秋天的果实,看冬日的苇花……日升日落,春秋代序,在湿地上行走给我的生活带来了不尽的悠闲和惬意。
栈桥。流水。野鸭。水鸟。凉亭。甘州府。还有几户人家的房子。一条条木制栈道悬浮在一片广阔湿地的水草间,蜿蜒绵长。行走在上面,低头是漾漾的水,抬头是密密的芦苇。人在栈桥上缓缓地行着,这样或那样的心事都渐渐地抛在了身后,沉到了淡淡的水纹之中。清风像梳子一般,将身旁的水面梳成柳枝形状。无边的芦苇,好似从心底旁逸出的思绪,葳蕤,且充满了灵性,它会跟你娓娓讲叙一个又一个关于水的故事。苇花飘散,那是水的纷纭心事。还有亭亭的荷,一段藕节就是一段长长的往事,她们沉默着,她们不肯说出口。一些寻常的绿色植物和花草,多少让我这个出生于乡村的人感到亲近和甜蜜。我喜欢芦苇在拔节和更新的过程中依然透露的那一点点旧的痕迹,仿佛绫罗绸缎的衣袖里不小心漏出内衣旧棉的须线,窘迫中有一种俗世的暖意。
秋日是湿地一年当中最美的时节。天色碧蓝如洗,树叶彤红金黄,空气中飘散的气味让人想到晾晒的酒糟。在湖边,看秋水隐没于长天,远处水鸟缥缈的影子飞起又落下。明朝诗人郭绅曾写诗:“甘州城北水云乡,每至秋深一望黄。穗老连畴多秀色,实繁隔陇有余香。” 这一片古朴的水云乡,封存了甘州原始天然的地貌,记录着历史演进的痕迹,像一幅画深置于岁月深处,深藏于人们对一个城市的文化记忆中。 我仰卧在散发出温暖苦涩气息的草地上,望天空的云彩,怎样变幻着颜色和形状,偶尔飞掠过几只燕子,吱吱的叫声清亮细碎,像枯枝擦划过玻璃。一些缥缈的梦想也和云朵一样,飘来又逝去,了无踪影。暮色中,可以看到很多先前看不见的事物。心也会平静下来,会忏悔,看着身旁的一株草木或一颗石子,一看就是很久,似乎是懂得静默。仿佛万物都心怀善念,不去争执,不去理会曾经的恩怨与摩擦。
初冬时节,田畴高树删繁就简,素面朝天。站在湿地的亭子里,怀古之幽情、感时之遐想,如风云流荡,际会心头。南面的祁连山,苍山黛雪,雪峰凝素,山下,冰河晶莹,积雪铺陈。北面的合黎山,铁骨铮铮,暮晖抚沐,山下,沃野平铺,湖泊清碧。我曾无数次亲密接触过祁连、雪峰、黑河、湿地、田畴等等自然万物,也曾无数次用浅陋的文字描述过这些给予我们生存和发展的山光水色,竟觉得没有多少爱与怜深入到骨头与血液里。而今,在高高的观景塔上,立于半空俯瞰大地,我和风一起重新整理着曾经的记忆。太阳在阴云之上沉默着,那些枯黄的草叶和依然挺拔的芦苇在风中收拾着零乱的心情。刹那间的一回头,夕阳西下,水天一色,芦苇与水鸟,安然静寂,城市风和田园情,交织融合为一体,圆满浑然,仿佛秋水浸入长天。
我并不能预知下一分钟将会看到什么。但偶尔,我也会考虑一下更远的日子。距退休还有整整十年,但十年其实是多么快。十年之后,我就不需每日上班奔波,我会选择骑车或者步行。一份久违了的从容和悠闲,会再度降临到我的心上。那时,我会避开通衢大道和繁华场所,更多流连于这片湿地上。看那些退休的人们在湿地博物馆的空地上秦腔悦耳,歌腔宛转,身段袅娜,心境悠然……我会驻足瞩目,观赏第一片绽放的玉兰花,或者第一片飘坠的红叶。那时候,我也会带着我的孙子或孙女,在一个个我熟悉的地方,讲述它们的前世与今生,历史和传说,看到孩子的眸子里,浮现出仿佛倾听童话一样的光彩。
这样的想象让我迷醉。
我盼望着所有这一切。
我相信,这不会仅仅是一个梦。
(中国散文学会会员,甘肃省作家协会会员 李腾贵)